身份是一种难以定义、具有欺骗性的状态,即便在我们自己之间也是如此。星期一的你在镜子中看到的是某种样貌;但到了星期二,那个影像又变得不同了。NPR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记者冯哲芸 (Emily Feng) 在她影响深远的新书《唯有红花绽放》(Let Only Red Flowers Bloom: Identity and Belonging in Xi Jinping’s China) 中,透过约二十位中国人的叙述,清晰描绘出政治环境如何塑造我们的自我认同,以及文化包袱如何定义我们是谁。冯强调,这不是一本历史书,而是对普通中国人如何处理与身份相关文化的深入探讨。
在序言中,冯对习近平 (Xi Jinping) 以及中国当前状况的论述,与美国当前逐步滑向极权主义的局面形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平行。她指出,曾经是国家核心价值的多元性,在习近平领导下反而成为一种负担。异议者受到监控,而「异议者」的定义也被大幅扩展,导致所有言论与行为都受到审视。当年毛泽东 (Chairman Mao) 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let one hundred flowers bloom; let one hundred schools of thought contend)」,如今的中国却只愿意「让红花盛开 (let only red flowers bloom)」。
在这样的背景下,冯以其记者身份与游走多地的经历(她曾担任《Financial Times》驻北京特派员,自 2019 年起成为《NPR》中国与台湾特派记者),描写了来自中国大陆、新疆、内蒙古、宁夏、甘肃、香港以及美国华人社区的众多人物。这些人具有不同的政治理念与地理背景,在她笔下展现出一幅多元而深刻的中国社会图景。
《唯有红花绽放 》是一部令人震撼的著作,冯对人物的深刻投入让这本书更具力量。全书共十二章,标题如《铁链女 (The Chained Woman)》、《书贩 (The Bookseller)》与《寻求庇护者 (The Asylum Seeker)》,描写了那些身处边缘、冒着极大风险发声的人们。冯出生于美国,父母来自中国,自 2022 年起她不再被允许返回她曾居住与工作的中国。她透过电子邮件接受舢舨报社采访,谈论在中国的身份与归属、个人目标与连结感,以及日益升温的社会政治氛围。
舢舨 :您的序言中提到《九号文件 (Document Nine)》,这是习近平推行的一项计画,目的是掌控文化、身份与思想,限制任何「错误思想或观点的传播空间」。您是否认为这与极权文化的特征高度一致?是否与《Heritage Foundation》的「Project 25」有相似之处?川普 (Trump) 也系统性地打压学术界与媒体,尤其在财务方面着力。如今连支持巴勒斯坦正义社论的学生也遭到「消失」。您是否担心我们正在走向如中国般的「思想犯罪」起诉?
冯哲芸:您不是唯一指出中美之间相似之处的人。我常说,这两个超级大国其实有更多相似之处,只是他们自己不愿承认而已。我最近也为《NPR》写了一篇文章,指出那些研究中国政治数十年的美国观察家们,也注意到中国近十年的政治趋势与美国近几个月的变化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之处」。
正如我在书中所写的,习近平并非唯一一位渴望建立强大、统一国家认同的领导人。他也不是唯一将身份分裂视为国安威胁的国家元首。 《九号文件 (Document Nine)》当时引起我注意,是因为它显示了习近平将对中国社会的掌控,首先建立在对思想、文化与身份的意识形态控制之上。但当然,习近平所关注的中国身份内容,以及中国处理方式的选择,与我希望美国面对类似问题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舢舨:我们是一家服务华人移民的双语报纸,也为美国出生的华裔与来自各地的移民提供发声平台。话说回来,将习近平在中国的心理状态与川普在美国的手段进行比较似乎难以避免。您是否认为川普可能正在参考习近平甚至普丁 (Putin) 如何对待异议的做法?像许志永 (Xu Zhiyong) 和杨斌 (Yang Bin) 这样的中国人权律师现在状况如何?像 Paul Weiss 这样的大型律所,是否应该从这些人权律师身上获得灵感,而不是如此轻易地放弃原则?
冯哲芸 : 中国与俄罗斯在政治治理上有高度的互相影响,但如今它们对待异议的方式大不相同。俄罗斯的手法更为粗暴与笨拙,透过毒杀与枪击等高调手段处理反对派,有无数异议人士「坠楼身亡」。政治镇压在俄罗斯是显而易见的,但那里的公民社会仍有空间反抗与揭露普丁政权的资讯。
中国则更加隐蔽与高效。它不需要暗杀反对者或将其流放,因为那样会引发媒体关注。中国可以动用几乎所有经济、政治与法律资源,将异议压制在尚未扩散、尚未可见的阶段。因此表面上看来,中国社会显得极其平静与「和谐」。
至于我们可以从书中人物的坚韧中学到什么,我想说:他们面对压迫时所展现的毅力令人敬佩。但真正有意义的异议是长期抗争,代价沉重。这条路极为艰难,异议不仅让行动者本人受创,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孩子也会因此承受创伤。
舢舨 :中国推行的「汉化 (sinification)」政策——也就是要将各民族「汉化」的努力——是否只是让非汉族群边缘化?多元文化对中国官员来说是诅咒还是优势?如今中国的蒙古族人(ethnic Mongolians)处境如何?他们是否正面临为了「效率」而被抹去的风险?您在书中写道:
「汉化,或称『变成中国人 (becoming Chinese)』,可以与『变成美国人 (becoming American)』做类比。」
认为当前美国正滑向无止境的单一文化与集体思维,其根源可能与中国与苏联的历史有关,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牵强?我们从那里发生的事情中能学到什么?
冯哲芸 :我确实写道,「汉化」可以视为与「变成美国人」类似的现象,但我也加上了重要的警语——如果不说明这一点,我在书中的观点就会被曲解。所谓「变成美国人」,并不应该以牺牲其他原有身份为代价;而「汉化」的本质,恰恰就是要抹除其他所有独特的身份——不论是文化上的、语言上的,还是政治上的。
美国并没有以与中国相同的方式走向单一文化。我一直热爱回到美国,因为美国的多元性是喧嚣且无可忽视的、是活生生呈现在公共空间中的。这种多元性虽然中国也拥有,但在中国的公共空间里却受到极大压制。
我们是否必须保持警觉,守护我们所珍视的美国多元与包容的理想?答案是肯定的。我们是否在面对这些理想所遭遇的潜在威胁时足够防范?或许还不够。